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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杨家堰，溪水平静了，在墈湾里盘旋，一滩的花草便养肥了。茂盛的花香，把人熏得想入非非。一屁股赖上去，却一阵钻心的痛。用脚一踢，见鬼，是根耙齿。

掂在手里，好沉好沉哪。阳光一照，一头生满锈迹，另一头青光闪烁，一副精血旺盛的样子。我不知这沉甸甸的家伙是怎么躺到这块草滩上的，是否同我一样，在阳光下的溪边默默想着岁月的匆忙和世事无常呢?

耙齿的一生与水有关，与农人和耕牛有关。梅溪下游的地势低，左右两边的山，使出狠劲尽力张开，胀成了一个大葫芦。一丘丘田慢慢矮下去，最后与溪齐平了。桃花汛一发，水涉河而上，使水倒流，一夜之间，偌大的田畈成了白亮亮的世界。水多，好哇，江南水乡没水是不行的，不像个样子。此时，溪边高处的铁铺里忙开了，打铁。铁硬，铁匠更硬。在火星四射与雾气升腾的气氛里，传来“嗨嗨”的锤打声。打锄头。打耙齿。打柴刀。狗日的耙齿，铁匠骂了句，把打完的耙齿扔在角落里，“咣当”一响。

“咣当”一响的耙齿，果然被塞入火炉，烧得通红，然后插入业已做好的木耙，哧哧哧地冒出白烟。这耙齿，便有了向往水的欲望。

水退之后，天空下露出一块块水田，日头一照，如数十面水光闪闪的镜子。李白说，洞庭开玉镜，水绕画屏移——大概是这个样子吧?泥土浸泡了一番，且耕了一遍后，就有感觉了。村人便挽着裤管赶着耕牛掮了木耙甩响牛鞭走向水田，这时的水田只剩下薄薄一汪水了，泥土的清香和如雨的蛙声纠缠一起，热腾腾的浮在空气里，撞击人的鼻息。摆好耙，放稳牛轭，鞭子一甩，耙就在水里舒畅的划开了。耙齿，深深扎入泥缝，在农人的吆喝与悠悠的鞭影里，划开一个个土地的淤结，淌出一道道血汁。尖锐的齿锋，一次次深入土地，闪出金属的光芒。沉睡了一冬的土地，熟冻固结的土地，经了耙齿的调拨，又活过来了，露出鲜活的血色了。木耙走过之处，准会蹿出几条活泼的泥鳅，在打探季节的消息。也有三五只红蜻蜓左右盘旋，显出寂寞的神情。农人站在木耙上，迷迷糊糊，一派安闲，仿佛被新鲜的泥土气息醺醉了。甩一下牛鞭，木耙划出数丈，人也跟着划出数丈。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古人说得真好。如镜的水田，将四周的山、溪边的树、空中的鸟儿全映入水里，果真如一幅水墨。木耙在水田里徜徉，有如一条小船在缓缓荡动。乡人还觉不过瘾，敞开喉咙吼几句山歌，粗犷的曲调在田垄上回荡。悠长的歌子，生动了一个季节。耙好的水田，真个水平如镜了。人们下到田里，弓身插上秧苗，一夜之间，宽阔无边的田野便绿了，流淌着蓬勃旺盛的生长气息。这气息，传到鸟，传到花，传到一根根小草，传到田野上的每一个角落。倏然，整个乡村都一片生机盎然、花香鸟语了。

稻田，不单是一种诗意的存在，更是农人赖以生存的息壤。季节里的稻田，宽展湿润，瞟一眼，人就精神了，视野也开阔了。泥土，在一根根耙齿的反复调拨下，刹地生机勃勃了。人勤地不懒，乡下的农人很少有怠慢田地的，大多在精耕细作，把一丘丘田地侍弄得油黑发亮，否则，便算不得真正的农民把式。在乡下，一块田，只要用心耕作，没有不长谷物的。种谷子，粒粒金黄饱满;种油菜，黄色的花儿朵朵飘香，真个一分辛劳一分收获啊!如果没有耙齿的调拨与侍弄，即便一块再肥再大的田，又能怎样?

有时我们这些小孩子会瞒着大人把刚打好的耙齿偷出来，捏在手里，果然有些份量，沉实的感觉似乎一下子传入了心里。我们用耙齿在地坪上划出一个个格子，捡了瓦片，往格子里一丢，玩跳房的游戏，腿儿一跳一跳，很快乐。那耙齿刻出的印痕啃在地上，阳光一照，鲜明爽朗，像刻在碑石上的一条条铁线小篆。那一格格的房子，看上去还真有点像稻田。我们在格子里跳跃着，何尝不像是农人在阳光充足的稻田里奔忙呢?有人搬着木犁牵着耕牛走了过来，阵阵蹄音敲击着地面，像敲响一面铜锣，一串音符在阳光里跳动，溅入人的心里，很熨贴。牛望了我们一下，把一只脚探进格内，可能也想跳几下，快乐一番，但终于没跳起来。抬头一望，发现它降低了脖子，在嗅地上的印痕，若有所思，而那张长脸上堆满了笑容。看来，它真的把耙齿划成的格子当成了一块块稻田。下雨天，乡人会把耕牛与木耙牵进一个宽大的牛栏。一头是牛，一头是耙齿，两者之间，有了某种呼应。耙齿的光芒，闪闪烁烁，照入牛的内心，不知不觉，绿意悄然生长出来。

耙齿歇息了一夜，养足了精神。清早，又用闪亮的光芒把村人、耕牛唤出来，走进稻田，开始了一又个日子的抒写。燕子在前面飞，木耙在后头走，形成了一种映照，也成了抒情的意象。此刻，人的心思亮亮的，透明得与天空一个颜色。田野里，木耙行走的姿态，生动有力，似乎成了一条徜徉在河流之上的船，行走的轨迹，又那么清晰如画。土地的气息，在它的调拨下，氤氲缭绕，鲜活了一个季节。也许，春天是被它牵过来的，哗啦一响，有了浩浩荡荡的声色。这声色，水汽样地滋润着一个个村庄的筋骨，也渗透着一个个人的身体，让人有了生长的欲望。我把目光投向耙齿的那一刹那，觉得它更像一支笔，在稻田这张千年不褪色的宣纸上书写着什么。也许，把阳光、汗水、风雨和乡人的情感一股脑儿融了进去，化为一脉生生不息的农耕文化。把耳朵贴上去，你能听清木耙划破土地的声音，耕牛长长的哞声以及农人的吆喝声，还有汗水的滑落声。这一切的一切，充满了流动的质感，宛若阅读一部根系发达而源远流长的家谱。(选编自郴州新闻网《郴州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