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⑩ | 兵荒马乱,九儿为国捐躯

《红高粱家族》⑩ | 兵荒马乱,九儿为国捐躯

领读:辛峰

主播:晓念

昨天我们阅读到了《红高粱家族》里作者对余占鳌与恋儿之间的偷情的描写,还有他被曹梦九设计陷害死里逃生的叙述。

换句话说,此时的余占鳌可谓一只丧家之犬,内心里充满了种种仇恨与屈辱。那么,后面我们会读到什么呢?

余占鳌会见黑眼

爷爷死里逃生后,每天躺在炕上,望着纸糊的顶棚发呆。两个月里,追忆到某些细节时,他就把牙齿恨得咯咯响。

他想到自己打了一辈子雁到头来被雁啄瞎了眼睛。他完全可以有无数次机会要了曹梦九这条老狗的命,但终究饶了他。

这时候他就联想到我奶奶。

她与曹梦九那种半真半假的干爹干女儿的关系是促使他上当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因为恨曹梦九而恨她。也许她与曹梦九早就串通一气,共设圈套来坑他。

尤其是听到恋儿说,亲哥,你忘不了她,她可早就忘了你,你被火车拉走后,她就跟着铁板会头子黑眼走了,在盐水口子住了有好几个月了,至今没回来。

铁板会的头领黑眼以一套铁板功作为宣传,号称刀枪不进。他们是花脖子和余占鳌被除掉后冒出来的另一股土匪势力。

爷爷不顾恋儿的苦劝,拿着二把匣子枪,骑着一头大叫驴赶到盐水口子去见黑眼。

盐水口子好大一个村庄,爷爷不问路,冲着村中那几排高大瓦房去。

深秋初冬,村里有十几颗挑着累累的、焦黄的叶片的栗子树在风里抖。风不大,但利飕有劲。

爷爷闯进瓦屋大院,正逢着铁板会集会未散。

在一个方砖铺地的大堂里,迎面墙上挂着一幅灰黄色的大画,画上画着一个面貌稀奇的老头骑着一头斑斓猛虎。

画下面供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香烟缭绕中,一个眼周带痣的人坐在一块圆圆的厚铁板上,用左手摩着头顶上那块光光的头皮,右手捂着屁股,高声嘹亮地念着咒语。

爷爷认出了这就是高密东北乡大名鼎鼎、半人半妖的黑眼。

等到铁板会的仪式完毕,爷爷对着那幅大画开了一枪,骑老虎老妖的脸上被打了一个洞。铁板会炸了营,一齐跑出来,把爷爷围在中心。

“你是谁,好大的贼胆!”黑眼高声叫骂。

爷爷退到一堵砖墙前说:“你老祖宗余占鳌!”

黑眼说:“你还没死?”

爷爷说:“想看着你先死!”

黑眼说:“你那玩意儿就能把我打死?伙计们,拿刀来!”

一个铁板会员提来把杀猪刀,黑眼憋一口气,对那会员示意。

爷爷看到那把锋利的尖刀砍在黑眼袒露的肚皮上就像砍在硬木上一样,噼噼啪啪响,黑眼的肚皮上只留下一些白色的印痕。

铁板会会员们齐声诵咒,爷爷心里暗暗吃惊,他从没想到这世界上还真有刀枪不入的人,他想到铁板会员的咒语里,全身都铁遍了,唯独没说铁眼睛。

“你的眼珠子能挡住我的子弹吗?”爷爷问。

“你的肚子能顶住我一刀吗?”黑眼反问爷爷。

爷爷知道自己的肚皮绝对顶不住那锋利的杀猪刀。他也知道,黑眼的眼睛也无法顶住匣枪子弹。

“黑眼,看你也算是个人物,爷爷给你留着那两个尿泡!你把那个娼妇交给我,咱俩就算完事!”爷爷说。

“她是你的吗?你叫她她答应吗?你明媒正娶了她吗?守寡的女人无主的狗,谁养着是谁的!你要识相就快滚,别怪黑爷不客气!”黑眼说。

爷爷把匣枪举起来。铁板会员们也擎起了冷光闪烁的兵器。

这时候我奶奶在人群外一声冷笑。爷爷手中的枪口垂下去。

奶奶抱着父亲,站在一条石台阶上。

爷爷咬牙切齿地骂:“婊子!”

奶奶毫不客气地说:“公驴!公猪!下贱的东西,你只配和丫头子困觉!”

爷爷抬起枪口。

奶奶说:“你打吧!你把我打死吧!把我儿子也打死吧!”

“干爹!”我父亲叫了一声。

爷爷的枪口又一次垂下。

爷爷和黑眼在盐水河边上的那次比武,最终两个人都受了伤,奶奶跟着爷爷回了家。

多年后,爷爷和黑眼都成了铁板会的头领。黑眼后来被人打了黑枪,放黑枪的人始终都没有找到。

恋儿的惨死

凌晨时村外一声枪响,把正在梦中与我奶奶厮打的二奶奶惊醒了。

窗户上已布满淡薄的晨曦,那块巴掌大的窗玻璃上结着奇形怪状的霜花。

二奶奶感到双肩冰凉,她斜了一下脸,看到躺在身侧的她的女儿、我的小姑姑正在鼾睡。

五岁的小姑姑一翻身,滚进了二奶奶的怀里,二奶奶抱着她,感觉到女孩温暖的呼吸一缕缕地吹到自己的胸膛上。

二奶奶被奶奶赶出家门已有八年,这期间爷爷曾被骗到济南府,险些送了性命。

后来爷爷死里逃生,跑回家乡,奶奶那时带着父亲与铁板会头子黑眼住在一处。

爷爷与黑眼在盐水河边决斗,虽然被打翻在地,但却唤起了奶奶心中难以泯灭的深情。

奶奶追上爷爷,重返家乡,振兴烧酒买卖。爷爷洗手插枪,不干土匪生涯,当了几年富贵农民。

在这几年里,使爷爷长久烦恼的,是奶奶与二奶奶的争风吃醋。争风吃醋的结果,是订了“三家条约”:爷爷在奶奶家住十天,就转移到二奶奶家住十天,不得逾约。

爷爷向来是严守法则,因为这两个女人,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二奶奶搂抱着小姑姑,心里泛滥着甜蜜的忧愁。她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怀孕后的女人一般都变得善良温和,但也软弱,需要照顾和保护。

二奶奶也不例外,她掐着指头数算日子,她盼望着爷爷,爷爷明天到来……村外又是一声尖锐的枪响。

二奶奶急忙爬起,穿衣时手脚都有些发软。日本人要来洗劫村庄的谣传早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整日惶惶不安,心里总有大难临头的黑色预感。

她甚至想跟着爷爷回去,哪怕忍受我奶奶的辱骂也比住在咸水口子担惊受怕好。

她试试探探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爷爷,爷爷一口回绝了。

不久,爷爷就为这件事悔断了肠子,当他第二天上午沐着十月底的和暖阳光站在这所遍地野兽脚踪的院子里时,他看到,因为他的错误而酿成的惨不忍睹的悲剧。

父亲清楚地记得,运载着奄奄一息的二奶奶和小姑姑香官尸体的马车是正午时分到达我们村庄的。

那时候刮着很大的西北风。爷爷坐在车杆上,两只大手捧着脑袋,像泥神木偶一样。面对眼前的景况,父亲未敢开口。

父亲跑到离长长的骡车二十米远的地方,就用他的格外灵敏的鼻子——准确地说也不是鼻子,准确地说是一种类似嗅觉的先验力量——嗅到了长车上散发出来的不祥气息。

他飞跑回家,气急败坏地向正在屋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定的奶奶喊叫:“娘,娘,俺干爹回来了,骡子拉着辆木头车,车上拉着死人,俺干爹坐在车上,罗汉大爷牵着骡子,车后跟着一匹骡子。”

父亲汇报完毕,奶奶脸色突变,犹豫了片刻,跟着父亲跑出去。

花轱辘大车停在我家大门外。爷爷迟钝地从车上跳下来,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奶奶。父亲惊骇地看着爷爷的眼。在父亲的眼里,爷爷的眼像墨水河边的猫眼石一样,颜色瞬息万变。

爷爷恶狠狠地对奶奶说:“这下如了你的愿啦!”

奶奶不敢分辩,畏畏缩缩地挨到车前,父亲也跟着凑到车前,往车厢里展眼。

棉布被子上的褶皱里,积满了厚厚的黑土,被子下盖着鼓鼓囊囊的东西。奶奶掀起被子一角,手像烫着似的缩回来。

父亲用他超敏的类视觉感觉,看清了被子下的二奶奶烂茄子般的面孔和小姑姑大张着的僵硬嘴巴。

九儿为抗日捐躯

多年以后,日本人的军队大肆扫荡村庄,余占鳌带着铁板会的队员联合国民党地方政府武装与共产党游击队,共同举起了抗日的大旗。

此时的余占鳌成了余司令,罗汉大叔此前也死在了日本人抓夫的过程里。

我的父亲豆官也长大了,他一直将余司令叫干爸。

最后一次战斗里,余司令率领几十个村民骨干设伏于墨水河大桥,配合共产党游击队一起狙击前来进犯的日军。奶奶则负责和村里的女人一起为大家准备拤饼。

那天,战斗刚开始,奶奶挑着一担拤饼,王文义的妻子挑着两桶绿豆汤,匆匆地往墨水河大桥赶。

她们本来想斜穿高粱地,直插东南方向,但走进高粱地后,才发现挑着担子寸步难行。

奶奶说:“嫂子,走直路吧,慢就是快。”

奶奶换上了一件深红上衣,头上的黑发用梳头油抹得乌亮。王文义的妻子精悍短小,手脚利索。

余司令招兵买马时,她把王文义送到我家,让奶奶帮着说情,留下王文义当游击队员。奶奶一口答应。余司令碍着奶奶的情面,就收留了王文义。

余司令问王文义:“你怕不怕死?”

王文义说:“怕。”

他妻子说:“司令,他说怕就是不怕,日本飞机把俺的三个儿子全炸成了碎块。”

她们走上弯弯曲曲的墨水河堤,顾不上看堤坡上盛开着的黄花和堤外密密匝匝的血红高粱,一个劲地往东赶。

父亲早就跑回桥头向余司令报告,说拤饼一会就到,余司令满意地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

“汽车。”我父亲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没有人理他。

“鬼子的汽车!”我父亲跳起来,怔怔地望着那些像流星一样射过来的汽车,汽车的尾部拖着一条长长的焦黄的尾巴,车头上噼噼叭叭地晃动着白炽的光芒。

“汽车来啦!”父亲的话像一把刀,仿佛把所有的人斩了似的,高粱地里笼罩着痴呆呆的平静。

余司令高兴地吼一声:“小舅子们,到底来了。弟兄们,准备好,我说开火就开火。”

汽车像警觉的大兽,屏住呼吸往前爬,父亲闻到了它们身上那股香喷喷的味道。这时,汗透红罗衫的我奶奶和气喘吁吁的王文义妻子出现在蜿蜒的墨水河堤上。

我奶奶挑着一担拤饼,王文义妻子挑着一担绿豆汤,轻松地望见了墨水河中凄惨的大石桥。

奶奶欣慰地对王文义妻子说:“嫂子,总算挨到了。”

还是我的父亲最先发现我的奶奶,父亲靠着某种神秘力量的启示,在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逼近的汽车时,他往西一歪头,看到奶奶像鲜红的大蝴蝶一样款款地飞过来。

父亲高叫一声:“娘……”

父亲的叫声,像下达了一道命令,从日本人的汽车上,射出了一阵密集的子弹。

日本人的三挺歪把子机枪架在汽车顶上,枪声沉闷,像雨夜中阴沉的狗叫。

父亲眼见着我奶奶胸膛上的衣服啪啪裂开两个洞。

奶奶欢快地叫了一声,就一头栽倒,扁担落地,压在她的背上。

两笆斗拤饼,一笆斗滚到堤南,一笆斗滚到堤北。那些雪白的大饼,葱绿的大葱,揉碎的鸡蛋,散在绿草茵茵的草坡上。

飞散的高粱米粒在奶奶脸上弹跳着,有一粒竟蹦到她微微翕开的双唇间,搁在她清白的牙齿上。父亲看着奶奶红晕渐褪的双唇,哽咽一声娘,双泪落胸前。

在高粱织成的珍珠雨里,奶奶睁开了眼,奶奶的眼睛里射出珍珠般的虹彩。

她说:“孩子……你干爹呢……”

父亲说:“他在打仗,我干爹。”

“他就是你的亲爹……”奶奶说。

父亲点了点头。

奶奶挣扎着要坐起来,她的身体一动,那两股血就汹涌地蹿出来。

“娘,我去叫他来。”父亲说。

奶奶摇摇手,突然折坐起来,说:“豆官……我的儿……扶着娘……咱回家、回家啦……”

父亲跪下,让奶奶的胳膊揽住自己的脖颈,然后用力站起,把奶奶也带了起来。

奶奶胸前的血块很快就把父亲的头颈弄湿了。父亲捂不住奶奶伤口的流血,眼见着随着鲜血的流失,奶奶的脸愈来愈苍白,奶奶的身体越来越轻飘,好像随时都会升空飞走。

奶奶幸福地看着在高粱阴影下,她与余司令共同创造出来的、我父亲那张精致的脸,逝去岁月里那些生动的生活画面,像奔驰的走马掠过了她的眼前。

奶奶感到疲乏极了,那个滑溜溜的现在的把柄、人生世界的把柄,就要从她手里滑脱。这就是死吗?我就要死了吗?

最后一丝与人世间的联系即将挣断,所有的忧虑、痛苦、紧张、沮丧都落在了高粱地里,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头,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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