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普鲁士一起消失在地图上:柯尼斯堡如何变成加里宁格勒?
假如有人站在欧洲地图前,将东北角的乌拉尔山脉与西南角的直布罗陀、西北角的苏格兰与东南边缘的高加索山脉,或是北方的挪威与南方的希腊之间连线的话,这些交叉点都会在波罗的海沿岸附近相交。
我们要说的“加里宁格勒”,就坐落在这个欧罗巴大陆的地理中心附近。
红点即为“加里宁格勒”。来源/谷歌地图
只留下名字的“普鲁士”
今天的加里宁格勒是隶属俄罗斯联邦的一个州,也是一块夹在波兰与立陶宛之间的“飞地”。距离加里宁格勒市不到100公里的今波兰境内,坐落着二战时期大名鼎鼎的“狼穴”。阿道夫·希特勒在这个指挥部里住了850天,直到战争末期才撤回到柏林的地堡里。无论是如今的“加里宁格勒”还是“狼穴”,在1945年之前都属于“东普鲁士”。就像这个名称暗示的那样,“普鲁士人”正是加里宁格勒最早的主人。
希特勒的“狼穴”。来源/纪录片《狼穴:希特勒的东方指挥部》截图
古代的普鲁士人可能早在四千年前就世代生息繁衍于维斯瓦河和涅曼河之间的滨海土地上。立陶宛人与拉脱维亚人就是普鲁士人留存至今的“亲戚”。他们的语言也被看作最古老的印欧语言之一。法国语言学家安东尼·梅耶(Antoine Meillet,1866-1936)曾说过,“如果想知道我们的(印欧人)祖先是如何说话的,就来听听立陶宛语吧”——这是因为古普鲁士语在当时已经灭绝。
到了公元12世纪,西欧的“基督徒”打破了波罗的海民族的“岁月静好”。在宗教的幌子下,侵略者觊觎波罗的海沿岸的富庶土地。这里地势平坦,易攻难守,就像有人评论的那样,“如果瑞士以其山峰而闻名,意大利以其艺术作品、芬兰以其湖泊而闻名的话,对立陶宛来说,它的土地实在是太不安全了”。实际上,这一说法对普鲁士人同样适用。
1147年4月13日,教皇尤金三世(Eugenius Ⅲ)发布圣谕,号召欧洲大陆北部的天主教国家向他们身边的“异教徒”进军,掀起了一场“北方十字军运动”。当时的普鲁士社会几乎完全没有与封建制度类似的机构,所以普鲁士人无法联合起来保卫自己的土地。
12世纪末,波兰封建贵族在维斯瓦河河口构筑但泽城堡(今格但斯克),开始以此为据点同立陶宛人争夺对普鲁士的控制权。与普鲁士邻居不同,立陶宛人拥有一部高效的战斗机器:其土地所有者,即后来所称的“波雅尔”,招募他的亲戚和健壮农民加入他的军事扈从。这种军事扈从组织跟日本的武士有些相似。在他们面前,波兰人讨不到便宜。对此感到棘手的波兰封建主在1226年向当时还在“圣城”耶路撒冷的条顿骑士团(Teutonic Order)发出邀请,请他们前来“帮助”征服普鲁士。
条顿骑士团“欣然从命”前来,却无意为波兰人做嫁衣:他们获得了神圣罗马帝国与教皇的诏书,获准将普鲁士以宗教领地的名义据为己有。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残酷战争,到1283年,普鲁士的大部分地区已被条顿骑士团征服。其中在1255年,条顿骑士团在普列戈利亚河河口建起一座城堡,并以与骑士团一起参加“十字军”的波西米亚(今属捷克)国王普热米斯尔·奥托卡二世之名,将其命名为“柯尼斯堡(Königsberg)”。
通过大量移民和强迫劳役,普鲁士逐渐以非常暴戾的方式“德意志化”。在此过程中,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一幕:征服者采用了被征服者的名字。不但条顿骑士团建立的国家后来被称作“普鲁士”,随着骑士团前来垦殖的日耳曼移民也逐渐与残存的普鲁士原住民融合,进而也把自己叫成“普鲁士人”。最终的结局是,生活在波罗的海南岸的古代普鲁士人连同他们的语言一起消亡,只把“普鲁士”这个地理名词留给了后来者。
从波兰到德国
条顿骑士团在普鲁士的扩张在波罗的海地区产生了强烈冲击。1381年,出于自身安全与利益考虑,立陶宛决定与天主教国家波兰结成联盟。“异教”的立陶宛最终投入基督教的怀抱,成为最后一个皈依上帝的欧洲国家。
这对普鲁士的征服者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立陶宛皈依天主教,消灭了北方十字军发起“圣战”的基础,甚至动摇了骑士团在普鲁士存在的理由。更不用说,条顿骑士团以往时常挑拨波兰、立陶宛两强相争,而今却要面对这两个敌人的联合。
1410年,立陶宛-波兰联军与条顿骑士团在坦能堡(Tannenberg)会战。这是中世纪欧洲最血腥的战斗之一。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以及所有指挥官(除一人外)全数战死。在第二年的协议里,条顿骑士团被迫割地求和,从此走上了下坡路。由于与波兰间的“十三年战争(1454-1466)”又告败北,在1466年签署的《托伦和约》里,条顿骑士团被迫将包括但泽在内的“西普鲁士”割让给波兰,只保有东普鲁士,作为波兰国王分封的“采邑”。如今的波兰有时也会传出“觊觎”加里宁格勒的“不和谐音”,就源于这段历史。
条顿骑士团与波兰的战争。来源/电影《十字军骑士》截图
话说回来,条顿骑士团与波兰国王之间的这种封臣-封君关系与现代意义上的“主权”毕竟不是一回事。在中世纪欧洲,一个人可以同时既是封君又是封臣,同时既有若干个封君,也有更多的封臣。比如“诺曼征服(1066)”后的英国王室就以“诺曼底公爵”的名义成为法国国王的封臣,但谁都知道,伦敦不受法王的摆布。普鲁士与波兰的关系也是如此,无论是条顿骑士团还是世俗化之后的普鲁士公国(1525年建立),对波兰-立陶宛都只有名义上的臣属关系。
中世纪欧洲政治的另一个特征是,领土可以随着婚姻易手。在这方面最有名的当然是哈布斯堡家族的那句座右铭:“让其他人发动战争,而你们,快乐的奥地利人,结婚去吧!”其实,其他家族在时机成熟时,也不会放弃通过联姻扩张版图的机会。霍亨索伦家族的神圣罗马帝国(德意志)勃兰登堡选帝侯约翰·西吉斯蒙德就通过与普鲁士公爵爱女安娜的政治婚姻,当上了普鲁士公爵,也将勃兰登堡与(东)普鲁士合为一体,在1618年建立了勃兰登堡-普鲁士公国。
哈布斯堡家族标志物双头鹰。来源/纪录片《哈布斯堡王朝》截图
1701年,这个公国进一步升格为普鲁士王国(因此摆脱与波兰的隶属关系)。从这时起,“普鲁士”从一个地区与部族的名称变成了国号。有趣的是,与此同时,原先的地区名称继续平行存在。当从波兰手中夺回“失地”后,东普鲁士和西普鲁士就成为王国最东北部两个省份的名称。二者共同构成了狭义的“普鲁士”。也正是在哲学家康德在此诞生的同一年(1724),东普鲁士首府柯尼斯堡建市,其规模和人口一度超过了普鲁士王国的首都柏林。
这个普鲁士国家在建立后的170年间成功进行了一次次扩张。从普鲁士地区起家的“容克”军事贵族在此过程中扮演了引人注目的角色——正是俾斯麦用“铁与血”先后战胜丹麦、奥地利与法国,从而建立起德意志帝国。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帝国虽然是在巴黎外郊的凡尔赛宫镜厅宣告成立(1871年1月18日),但普鲁士地区才是它的“龙兴之地”。
再见柯尼斯堡
就像政治家兼文学家温斯顿·丘吉尔所说的那样,“德国的核心是普鲁士”。这个以普鲁士为核心的德国先后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亦如同丘吉尔所言,“那便是瘟疫重现的根源”。因此,从欧洲政治地图上消除普鲁士也就有了象征意义上的必要性。二战结束后的1947年2月25日,柏林的盟军占领当局代表签署了一项法律,正式宣布“普鲁士国家、中央政府及其所有附属机构自即日起废除”,从此之后,普鲁士从地图上彻底消失了。
实际上,在此之前,东普鲁士的首府“柯尼斯堡”已经不复存在了。
“终结”大约是从1944年夏天开始的,英国皇家空军的轰炸机飞越半个欧洲,将柯尼斯堡炸成一片废墟。英国人模仿战时首相的言辞总结道:“从来没有这么少的飞机,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给距离如此之远的地方带来这么大的破坏。”
飞赴德国执行轰炸任务的英国飞机。来源/纪录片《天启:第二次世界大战》截图
第二年,苏联红军从东面逼近这座城市。苏军为了攻克堡垒与地下掩体密布的柯尼斯堡,从1945年3月开始制定作战计划。据说,苏军指挥部特意制作了1:3000的沙盘模型。利用占领区里的德国工事,展开专门的突防演练。4月6日,白俄罗斯第3方面军在长达两个小时的炮击后发起总攻,从8个不同方向进攻柯尼斯堡的德军防线。曾不可一世的德军此时已经败相尽露,在勉强抵抗到4月10日后就宣布投降。在柯尼斯堡战场,德军总共有4.2万人战死(超过苏军损失的十倍),另外9.2万人被俘。有四分之一的柯尼斯堡市民,即2.5万人,也在战火中丧命。
柯尼斯堡陷落一个月后,第二次世界大战便在欧洲落下帷幕。摆在同盟国领袖面前的现实问题,变成了如何划定战后的欧洲国界。早在1943年的德黑兰会议上,斯大林就宣布,如果苏联在战后得到包括柯尼斯堡在内的东普鲁士部分土地,他就准备接受“寇松线(英国外交大臣寇松侯爵在1920年就波苏战争提出的停火线)”作为苏联和波兰之间的边界。
他如愿以偿(无论如何,苏军已经占领了斯大林要求的土地)。最终,东普鲁士被一分为二,南部三分之二的土地划入波兰,北部包括柯尼斯堡在内的1.58万平方千米土地则并入苏联。这是空前的扩张,使得苏联的西部边界伸展到它以前从来没有达到过的地方。
实际上,从历史上看,柯尼斯堡与苏联几乎没有联系。尽管苏联的史学家后来争辩,柯尼斯堡原本就是“古代斯拉夫人的土地”,但只是在“七年战争(1754-1763)”时期,俄军才短暂占领过东普鲁士,并向柯尼斯堡派出过总督。真正吸引约瑟夫·斯大林的,是柯尼斯堡的战略地位。
柯尼斯堡大教堂。摄影/Belikart 来源/图虫创意
“俄国需要的是水域”曾是彼得大帝的名言。但整体地理位置靠北的苏联却非常缺乏不冻港。柯尼斯堡的纬度虽然比中国的漠河还要高(北纬54°),但冬季的气候跟黑海边的敖德萨一样温和,因此也是苏联领土里唯一一个全年“不结冰”的波罗的海港口。从20世纪50年代起,苏联(俄罗斯)的波罗的海舰队基地就设在在这里。在冷战时期,这支舰队的任务是在波兰和东德盟友的海军配合下,对丹麦和西德海岸进行两栖攻击。
与此同时,地处“欧洲中心”的柯尼斯堡,也让苏联拥有了一个不可多得的进攻基地。如果以这里与莫斯科的距离(大约1100千米)为半径画圆,柏林(德国)、奥斯陆(挪威)、斯德哥尔摩(瑞典)、阿姆斯特丹(荷兰)等十多个欧洲国家的首都将尽数囊括在内。动用导弹从柯尼斯堡打击这些地方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如今面临北约东扩压力,俄罗斯几次扬言将在这里布置导弹/核武器,也正是看中了这里的优越地理位置。
加里宁格勒的优越地理位置。来源/谷歌地图
因此,苏联非常重视柯尼斯堡,没有将其就近并入立陶宛,而是划入俄罗斯联邦(1946年4月7日)。伴随着土地易主的是又一次人口置换。二战之后仍然居住在这里的将近十万德国人,不久之后被“重新安置”到德国的苏占区(后来的民主德国),与此同时,从苏联各地,主要是俄罗斯境内迁徙而来的移民则成为这里的新主人。柯尼斯堡也因此成为俄语地理分布的“西极”。
最后,还剩下一个城市名称问题。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柯尼斯堡”是用来纪念波西米亚国王奥托卡二世的。他也是斯拉夫人,因此一开始有人打算将“柯尼斯堡”这个德语地名“俄语化”即可。可是,奥托卡二世毕竟劫掠过立陶宛,终于使得这个提议流产。当人们随后开始讨论以柯尼斯堡的滨海地理位置将其改名“波罗的斯克(Baltiisk)”时,苏联名义上的国家元首米哈伊尔·加里宁在1946年6月3日去世。作为对他的纪念,柯尼斯堡最后被命名为“加里宁格勒”。
这个新地名躲过了苏联解体时期的改名狂潮,一直存留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