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小武》:生活在下水道里的“人”,也需要仰望星空
1998年,《小武》被毫无电影导演经验的贾樟柯制造出来,并不清楚的画质、几乎没有美学可讲的拍摄手法,注定了这部电影要被冠上“地下电影”的名号。
但是在十年后,这部贾樟柯导演的处女作却得以在北大百年讲堂得到上映和播放,单向街甚至为了这次《小武》的播放,专程请来的包括贾樟柯在内的《小武》的核心制作团队,即使在十年后《小武》作为一部禁片已经登上了所谓的大雅之堂,百年讲堂播放的版本依然还是《小武》画面杂乱的DVD版本。
问及缘由,作为导演的贾樟柯不得不亲自出面解释——《小武》唯一的一个电影胶片早就在十年前被电影局没收了,至今未归。实际上,就连这部电影,到现在依然是著名文艺导演贾樟柯在文艺片榜单上籍籍无名的一部作品,因为小武已经早早的被剥夺了公映的权力,从这个角度来说,《小武》算得上是贾樟柯电影作品中少有的、与商业完全不进行挂钩的电影,甚至于这部电影的青涩和稚嫩,都在无声的告诉着大家,这是贾樟柯文艺片拍摄的启蒙,他的银幕处女作。
故事的创作背景也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在那个中国内地电影和香港电影文化迅速冲击糅合的状态下,中国内地的电影市场在实际上其实是更加趋向于商业化的,人们对于娱乐至上的追求渐渐地使他们将对于电影的审美放到了中层社会和上层社会,因此当时国内反映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虽然很多,但是描述人们底层生活的电影却本不多。
《小武》则属于电影大潮中逆流而上的一部电影。贾樟柯在自己的这部处女作中,对于人性的尊严和讨论达到了国内电影文学前所未有的高度,对于底层生活的刻画也显得十分贴近现实生活。让人闻之叹息,在这个时代日新月异,年份沧海桑田,价值观转瞬即逝的年代,没有了理想和灵魂的底层生活者该如何夹缝求生?
关于人性和尊严的探讨,最早其实应该追溯到自身人格中的尊严本身的定义。首先要明确的是,尊严这个词语本身就是为社会阶级所量身定制,是指代由于社会等级制度造成的身份上的高贵与态度上的傲慢,按照这种理论来说,尊严与卑贱处于对立面,而在等级制度的社会中,与卑贱相关联的词语多半是“贫穷”。
因此我们可以笼统的总结为,在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中,一般富有的人比穷人能够得到更多的尊重,因为富裕接近大部分普通人生活的理想状态。这种尊严既是相对的,也是绝对的,你不能说穷人完全没有尊严,但是必须承认的是,在生活的压迫与压力下,他们已经无法得到作为平等人和自然人应当有的平均的“尊重”,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完全不需要尊严——《小武》意在表达的主旨正是如此。
一、贫穷,让他一无所有
1997年,山西汾阳,一个名叫“小武”的青年正将手伸进街边一个买东西的人的荷包。
这就是影片的男主角,如所有人所见,他的职业是一名小偷,生活的城市则是汾阳。在1997年,汾阳并不像是上海、北京、香港那样的国际化大都市,人们依旧保持着并不先进的生活,大部分生活在汾阳的居民都勤勤恳恳的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度日。
小武则是这些普通居民中的一个,他长相也算不上起眼,总是穿着自己破旧的一件黑灰西装外套,戴着一副比自己的脸还要大两圈的黑框眼镜,企图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体面人来掩盖自己小偷的真实身份。他是汾阳小城中万千居民中的一个,也是中国万千百姓中的一个。他的道德底线甚至远远要低于平均水平,在这个尚且不算发达的小县城里,小武是社会底层生活的百姓。
影片开始,小武坐着一辆汽车进城,的确,他的原生家庭实在是太差劲了,他甚至算不上是这个十八线小县城的百姓,因为小武的家仅仅只是一个离汾阳没有多远的农村家庭。贫穷的原生家庭当然也是没有钱供小武读书的,而他并不高大的身材也注定了他天生不是吃力气活这碗饭的料,为了生存,这么多年来,他只有一个本领——偷窃。
他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在汾阳的街道上闲逛,试图找到一个目标好让他能够在这个初来乍到的城市稍微有些生存的资本。但是还未开始自己的第一单活,他就在电视上看到了自己的发小,昔日和自己一起做小偷的朋友小勇。
电视上正轮番报道着小勇要结婚的消息,原来在这些年的分别中,小勇早就已经改头换面,一跃从和他一样的小偷成为了人上人,现在身为暴发户的他拥有着小武不敢想象的财富,并且拥有一个漂亮的未婚妻,正在走上人生巅峰。而结婚这件事,小勇并没有告诉自己曾经共患难的朋友小武。
站在人性的角度上,小勇的做法其实是可以理解的,没有人真的会蠢到去相信“每个人生来平等”这样的心里鸡汤,如果非要将哪一句话奉若圭臬,还不如相信“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划分好了等级”。诚然,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生活在不同的阶级,而大多数人努力的意义,都是为了向上爬跃。
人们努力工作,是为了生存的更好,人们奋力赚钱,也是为了手头更加宽裕。而不得不承认的是,“钱”确实影响着每个人的等级划分,小勇在穷困潦倒的时候,遇见了与自己同等级的小武,在患难时刻,两个人一起偷钱,正是因为他们拥有同样的社会阶级,都属于生活底层,因此他们才能够成为朋友。可是随着物转星移,小勇早已经脱胎换骨,成功的从社会底层阶级一跃成为了当时小武梦寐以求的顶层阶级,在这个情况下,小勇急于告别过去,而小武则是他的过去。
小武给小勇送了一份礼钱,很难诠释他这个举动背后的真正意义,有可能是因为他想要巴结小勇去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心中确实还惦记着自己之前与小勇呆在同一个阶级时的情谊,他认为于情于理,对于昔日好友的婚姻,他都应该送上这份礼钱,但是这样的举动无疑是自取其辱,小勇没有收他的礼钱,跟班将小武花心思准备的礼金送了回来,并且传达了小勇的意思:他嫌弃小武的钱脏。
这是对于小武的第一次人格侮辱,小武想不通,他的确挣得不光明磊落,但是几年前的小勇自己也不是和自己狼狈为奸的小偷吗?仅仅几年的时间,他在脱离了与他相同的等级之后便这样的侮辱他们两个人曾经一起的职业,换句话来说,汾阳的所有人都有资格嫌弃他的钱不干净,唯独小勇没有这个嫌弃他的资格,因为就在几年前,他们都一样处于社会的底层,一样的想要富有,一样的以偷窃为生。
虽然小武对于生活并没有什么期待和向往,但是他依然具有尊严,他不能接受自己的钱被昔日好友嫌弃,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心意被人放在地上随意践踏,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作为社会底层的人,他存在的意义甚至比不过汾阳下水道里的老鼠来的有存在感,换句话说,在汾阳这个不大的城市里,他存在的意义就等同阴沟里的老鼠、杂乱草丛中的蚂蚁,没有人会去在意他的死活,更别说会有人关注小武的心情起落,小勇今天可以嫌弃他,明天也可以叫人把喋喋不休的小武打个半死,而他除了生闷气之外毫无还手之力,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因为现在的他们就是两个对立的阶级,作为社会顶层阶级,有钱有权的小勇已经掌握着人生的最高待遇,人们礼遇他,人们尊重他,但是没有谁会尊重一个以偷窃为生的小武。
他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近乎等于没有,也知道了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的重量还不如灰尘。除了愤怒之外,他别无他法,只能奖这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又开始着自己的偷窃的手艺活,而对于小勇的幻想,他已经完全打碎。虽然他已经开始习惯了这样被人看轻的生活。
但是毫无疑问的,小勇对他的羞辱已经像刀疤一样在他心中结痂留疤了,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职业和能力,根本不配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得到哪怕万分之一的尊重,虽然从始至终他都是希望能够得到尊重的,即使他是一个底层人,即使他是一个以偷窃为生的小偷。
二、爱情和尊严同等重要
颓丧过后,生活还是要跟以前一样照过,小武去了一家歌舞厅找乐子,那里才是他的生存之地,那里没有那些有钱人,来这里消费的,都是和他一样的、同等阶级的平民和不被尊重的人们,在这里他甚至能够找到优越感。在这种情况下,他认识了梅梅。
梅梅是一个小姐,靠着出卖肉体为生,他对于小武的感情就像她对待大部分的嫖客一样,公事公办而冷漠,但是小武却爱上了梅梅,他陪梅梅吃饭,给梅梅买暖水袋,买贵的离谱的传呼机,还偷钱为梅梅买来的金戒指。梅梅对待小武没有感情,但是却半推半就顺水推舟的将小武当做自己的提款机一样生存。
小武给她消费,光顾梅梅的生意,梅梅也就摆出笑脸,配合着小武上演苦难见真情的戏码,但是每次她说起钱来,还是干脆利落,一点也不为那“所谓的真情”拖泥带水。在风月场和底层社会呆久了,梅梅早就已经不相信真正的爱情,她只晓得在这个社会上,只有钱能够改变自己现在的生活。因此即使小武对她再好,她从始至终也只是将小武当做自己的一个顾客,有钱就进门,没钱,就走人。
小武不知道这么多,他天真的、自我欺骗的认为梅梅对自己是有感情的,他对于梅梅的想法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爱着的这个女人唯一的梦想就是能够早日碰到金主把自己买断,然后彻底从包括小武在内的嫖客们的生活里消失。小武爱上了梅梅,但是梅梅却没有一直存在于他的生活中,他还没有把自己给梅梅买的金戒指送出去,梅梅就被一辆小车接走了。
他终究失去了自己以为的爱情,他回到了汾阳的街道上,这里依旧人声鼎沸,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小偷的黯然神伤,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小武准备再次偷窃的时候,他却被警察抓住了,老警察将小武押送到其他地方的时候,因为临时有事,只好将小武拷在路旁的电线杆上,小武蹲在那里,抖动着自己单薄的身躯,接受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的围观。
他知道从此刻开始,自己已经算不上是一个灵魂完整的人了他也看到那些围观的 眼神中,有鄙夷、有模式、有麻木.....小武的所有自尊在这一刻被打击的粉碎,他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行尸走肉。
小武是一个小偷,他不值得被尊重,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不需要被尊重,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出生在正常的社会环境里,小武是社会底层的人物,是阴沟里的老鼠,但是他也同样需要被理解,被希望。他是时代的小人物,是商品化社会中的败类,他的命运似乎早就已经注定了——在生活和社会的大流中随波逐流的生活。但是到头来,小武才发现,自己的一生都在失去,失去友情、失去爱情、失去人格,还有自己所需要的、仰望着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