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人生暗流如潮
01.另一位谷口治郎？
2013年11月28日，法国安古兰漫画节组委会公布了2014年度安古兰漫画节的「官方选择」名单，也就是通常所说
的「入围/提名名单」，最终的获奖作品将在2014年1月举行的安古兰漫画节上予以公布。
在此次公布的四大类别入选名单中，共有来自世界各地的60部作品入围，而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漫画在其中占到了相当的比例——共有6部作品成功入围，其中4部作品入围了「一般类」，另外各有1部作品入围了「青少类」和「遗产类」。
备受关注的无疑是入围了「一般类」的4部作品，毕竟它们都是全场大奖「金野猫」——获得「最佳漫画」奖的作品将被授予一尊金野猫奖杯——的潜在争夺者。这4部作品分别是谏山创的《进击的巨人》、惣领冬実的《凯撒：破坏的创造者》、今敏的《OPUS》（作品）以及丰田彻也的《护目镜》。
前面三部作品的入围并没有出乎太多人的意料：《进击的巨人》彼时刚在法国发行了第一卷，并获得了如潮的好评；《凯撒：破坏的创造者》作者惣领冬実的作品从2002年就开始引进欧洲，在欧洲拥有极高的人气，而且彼时正是《凯撒》这部作品的连载期；今敏就更不消说了，他凭借《阿基拉》在欧美世界一战封神，入围的《OPUS》则是他去世前分量最重的漫画作品。
唯一的问题是，凭借《护目镜》入围的丰田彻也是何方神圣？
毫无疑问，在谏山创、惣领冬実和今敏这些响当当的「大师级」日漫作者面前，丰田彻也的名字显得毫不起眼，他从来都没有出版过什么大卖的商业连载作品，更没有拍过什么震惊业界的漫改动画电影——从他2003年出道开始算起，一直到他被提名的2014年，11年间他一共就出版过三部作品——《护目镜》《暗流》和《咖啡时间》，其中除了《暗流》是长篇故事之外，其他两部均为短篇作品集。
丰田彻也的此次入围，要从5年前开始说起。
2008年，丰田彻也的《暗流》被引入法国——这是他在04-05年间在讲谈社旗下的青年漫画月刊《Afternoon》上连载的作品——随即，这部作品在法国引起了极大的关注，这使得它成功入围了在2009年安古兰漫画节的「官方选择」名单，并在2009年赢得了ACBD（即法国漫画评论家和记者协会）颁出的亚洲图书奖。
而正是由于丰田彻也在2009年的抢眼表现，才使得他于2014年再度入围安古兰奖。而如果不以作品数量来作为衡量标准的话，那么，仅有3部作品正式出版的丰田彻也，却在5年间两次入围「安古兰官方选择」名单，这本身也足以印证他在欧洲漫坛的受关注程度。
丰田彻也在欧洲的情况，非常像另一位日本漫画家——谷口治郎。
尽管谷口治郎的作品数量要远比丰田彻也多得多，但他当时在日本的知名度并不高，尤其在商业上也非常不成功，谷口治郎经常自嘲是一个「失败的连载作者」。但他的作品在引入欧洲后，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从2000年开始，他的《散步去》《遥远的小镇》等作品被相继引入欧洲，他本人更是于2003年和2005年赢下了两尊安古兰奖杯，其他欧洲漫画节的奖杯更是数不胜数，他甚至还被授予了「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如果将丰田彻也和谷口治郎的作品放在一起做横向比较的话，其实不难看出它们之间的一些共同之处——比如慢调的叙事节奏，丰田彻也和谷口治郎都不是「急于表达」的创作者，而是更倾向于讲述一些休闲、散漫、安逸的故事；再比如现实主义，与商业日漫惯常的热血、超能体裁不同，丰田彻也和谷口治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更贴近生活本来面目的现实题材。
而有趣的是，丰田彻也和谷口治郎确实在现实生活中有过「交集」。
丰田彻也的「成名之战」，是2003年凭借短篇漫画《护目镜》赢得了「AFTERNOON四季赏」的夏季比赛大奖，而那一届比赛的评委正是谷口治郎，他盛赞这部作品是「完美的作品」，并毫不掩饰自己对这部作品的喜爱，「这是一部完成度很高的作品。当我读它时，我的心一直在怦怦直跳。我对精益求精的构图和表达感到惊讶。画面、名字和气氛都很好。」
而丰田彻也也曾经表示，自己深受谷口治郎的影响，尤其是他上世纪80年代中期之前的作品。
2005年，当丰田彻也的《暗流》英语单行本发行时，谷口治郎再次为它写下了推荐语——「这是现在最需要阅读的漫画! 我已经被这部获得四季赏的作品所折服，并为它的叙事性和掌控力感到惊奇。丰田彻也静静地讲述，仿佛在寻找潜伏在我们心灵深处暗潮涌动的东西。」
我们今天不妨就来聊聊这本「暗潮涌动」的《暗流》。
02.人生总有暗流
《暗流》的故事是关于一对夫妻和一间澡堂的。
叶慧自小就想要继承家里的澡堂生意，却被长辈打趣说，那要入赘个女婿才能干得了。长大后的叶慧当真就招了个「上门女婿」悟，夫妻两人再加上帮工的木岛阿姨，三人一起支撑起了他们的公共澡堂——月之汤。忽然有一天，悟却消失了，他毫无征兆地不辞而别。叶慧并不知道悟离去的原因，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她开始在电视和报纸上的凶杀报道中寻找线索，但却一无所获。或许对她而言，哪怕是一个确凿的横死，也要好过自己无法猜透的谜团。
堀先生就在此时出现，工会的大村先生推举他来临时帮忙，顶替消失了的悟，帮叶慧一起打理澡堂的事务。而叶慧在与他的相处中，也渐渐走出了悟失踪所造成的阴影，她甚至对堀先生萌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好感来。但她首先要搞清楚的，还是悟的下落。
在朋友的介绍下，私人侦探山崎接受了叶慧的委托，帮她去调查悟的下落。而在与山崎的沟通中，叶慧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丈夫悟，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感觉自己对他一无所知」，山崎的发现证实了叶慧的感觉，叶慧确实不了解真实的悟，或者说，她所认识的只是一个「表面」上的悟，真正的悟对她而言，却是完全陌生的。
而另一方面，叶慧对堀先生的情感也变得「胶着」起来，叶慧拿捏不准自己对堀的感情是出于何种心态，是悟离去后的孤独，还是某种生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需求。她在两人独处的时候问道，「堀先生，你喜欢我么？」，但堀先生对此的回答却是一言不发，然后转身抽离。
随着故事的行进，越来越多的谜团，就像水中的气泡一样涌现出来。经过山崎的调查，悟并没有亡故，而只是选择了逃离，他躲到了别的城镇，隐姓埋名，他为何会逃离？堀先生并非是工会举荐而来，而是他自己向工会毛遂自荐，希望能在悟失踪后来月之汤工作，他的举动又有何种隐情呢？
就连叶慧自己，也似乎在隐藏着什么秘密——她总是在独处的时候，萌生出「沉水」的念头，起先是在扫澡堂时将自己沉入水池中，后来又在独立于湖边时想要一头扎进湖心，而在她时有时无的闪回中，她也总是在沉入水底，一双手向她伸来，但不是来搭救她上岸，而是紧紧扼住她的喉咙......叶慧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又是什么？
故事最终收拢于一个共同的疑问——我们对彼此究竟有多少了解？我们真的了解对方么，我们愿意让对方了解真正的自己么？用山崎的话说，就是「怎样才算了解一个人」？
所谓的「暗流」，指的是那些在水面之下暗暗流动的潜流，尽管它们可能汹涌滂湃，但在水面上却丝毫显现不出任何的波澜。这不正是人与人相处过程中那些被刻意隐藏起来的情感和秘密么，水面上波光粼粼，潋滟静好，但在沉沉的水底，暗流各自涌动——暗流不仅仅流过叶慧的心底，也流过悟和堀的心底，每个人的内心深潭之中，都暗流汹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暗流，跨不过、渡不得、忘不了的暗河之水。
悟的暗流是「谎言之河」——悟和叶慧说，自己的父母早在交通事故中丧失，自己在福利院中长大。但真实的情况却是，他在高中之前一直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他的父母直到2年前都还健在，后来死于一场火灾。他与叶慧结婚，则是出于对上一段谎言的「躲藏」，他骗取了之前公司所有人的信任，然后因挪用公款而被迫辞职。他的一生，都在与谎言纠缠，谎言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拖入沉河......
叶慧的暗流是「隐藏之河」——叶慧的内心，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但她却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敞开过心扉。她在疑惑为何自己从不了解悟的时候，却忘了是自己一直刻意与世界保持着距离，或许她内心里害怕别人了解真正的自己，因而也本能地拒绝去了解别人。所以即便是她之前察觉到了悟的异样，但却始终没有去多问一句，哪怕一句。她可以想象自己沉入水底，但却从未想过要跨过暗流。
堀的暗流是「自责之河」——堀的秘密直到最终才被揭示，他的过往充满了悲伤，一场意外让他背负上无法排解的自责。而他到月之汤来工作，或许是出于一种「寻找答案」的念想。他希望通过叶慧这个与那场意外有关的人的相处，或许能消解自己的痛苦，让自己跨过暗流。但他却找到了另一条更深、更急的暗流。
三条暗流，最终交汇在一起，有人想隐去，有人想介入，有人涂抹过去的痕迹，有人让往事重上心头，它们相互碰撞着彼此，水花骤起，湍流纠缠——「忽有暗流江底出，滚翻水面作车轮」，这就是《暗流》的故事。
03.生活的败逃
叶慧和悟的故事，让我想起前些天看到的一个法制节目，讲到了一个真实案例——一名女子在朋友圈晒了一张古筝的照片，说是丈夫买回来让女儿练琴的，结果被女子的朋友看到，发现和自己家失窃的那把古筝很像。
报警之后警察上门盘问，结果发现真的那名女子的丈夫偷的。女子大惊失色，在她眼里，身为退伍军官的丈夫行事磊落，断然不会做出此等事来。结果，丈夫招供确实是自己偷的，而更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就连他「退伍军人」的身份也是伪造的......这同样是一对对对方毫不知情——或者说，以为相互了解但其实并不了解的夫妻。
报道里描述说，这位丈夫见到警察上门时，几乎没有任何争辩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似乎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不知道他是否也像叶慧的丈夫悟那样，其实早已是一个撒谎成性的「惯犯」，他也许早已习惯将自己隐藏起来，就好像如此便从之前的罪行中彻底逃脱了一般。
每当有「坏事」发生后，人们总是想要从这片阴影中逃脱，这或许是内心里还向往着更好的生活，想要将破败的生活重新推回到正轨上。但很多人的做法，并不是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而是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掩埋」——在往事上撒一抔土，用壅土之法去堵塞住汹涌的往事暗流，悟是如此，叶慧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选择掩埋过往、尘封往事、封闭自己。
但鲧和禹的故事告诉我们，面对滔天的洪水，壅土筑堤垒得再高，终有决堤之日，所以悟最终不堪重压，他不想继续欺骗叶慧，但不欺骗又难以为继，于是他只能选择逃离，被决堤倒灌的大水冲向不知所终的地方。叶慧的堤坝也险些决堤，往事的暗流几次要将她冲垮，要不是堀先生在湖心丢了一颗石子，或许叶慧早已选择沉河。
所以，面对内心暗流的冲击与拉扯，一味的逃避和掩埋，并不是万全之道。
选择直面过往心结的只有堀一个人。他之所以选择去月之汤帮工，其实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接近与自己心结相关的叶慧。尽管嘴上说着自己全是无心之举，但他心里应该清楚，自己想要找的是什么——他想知道，叶慧是如何面对过往的，而在他看到叶慧因往事而痛苦时，其实他心里已经了然了，他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过往。
或许就像「疯老头」三爷所说——「你们是因一个女孩相识的两个人，那就碰撞彼此的痛苦啊，受到伤害就哭一场，互相倾诉啊。」
三爷才是整部故事中的「人间清醒」，他深知，壅土掩埋终非法，倾诉疏通才是道。
类似的情节也出现在丰田彻也的另一个短篇《护目镜》中，这也是他另一本短篇集的主打篇。在这个故事中，父母离异的悠子出现了严重的自闭倾向，尤其是在唯一疼她的外公出了交通事故之后，悠子的自闭状况更严重了，她带着外公生前戴的护目镜不肯摘下来，也不与任何人沟通......她被困在内心的暗流之中了，护目镜就是她的堤坝，沉默则是她的夯土，她试图以此来隔绝来自过往的伤害。
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这并不能对悠子的状况有一丝一毫的帮助，反而只会让她陷入到无尽的沉沦之中。她真正需要的，是与他人的碰撞、是大哭一场，是互相倾诉。
而这些也是我们每个身处暗流之中的人，所真正需要的。
所幸的是，悠子的心结最终还是被打开了，暂时收养她的家庭是她父母的旧友，与他同租的青年小浩一直陪伴在悠子的身边，和她说话，即便得不到回答；带她上街，即便还是默默无言；在公园的长凳上讲起自己的过往，在她高烧的时候耐心地照顾她......让失去家的悠子再次找回家的感觉。最终，站在阳台上的悠子，取下了护目镜。她跨过了自己的暗流。
但愿我们也可以跨过各自的暗流。
04.失联、琢磨与迟到的信
丰田彻也应该也有自己的暗流要跨越。
丰田彻也的漫画之路走得并不怎么顺畅。他出生于1967年，22岁时曾在漫画比赛中拿了名次，但却未能成功出道。直到2002年，35岁的他才在同一个比赛中再次获奖，这次才算正式出道，出道作品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护目镜》，也就是被谷口治郎盛赞为「完美」的那部短篇作品。
《暗流》是在他出道一年之后开始连载的，2005年连载结束后，他没有选择继续自己的漫画创作，而是撂下了一句话说「我要去工厂干活了」，随后便消失了许久，只有零星的超短篇作品见诸于杂志，再次归来连载已是三年之后的2008年，但连载一年之后又再度中止创作，这期间创作的作品后来被收录为短篇作品集《咖啡时间》。
再之后他几乎像是进入了冬眠一般，只有数量极少的短篇作品刊发，而他作品的最近一次露面，是2020年5月，他为响应讲谈社在推特上的一个活动而绘制的短篇作品《MANGA Day to Day》，在这个故事中，主角是一位专门为人「读书」的朗读者，她的生活因疫情的到来而彻底被改变，曾经面对面的沟通，变成了用「纸杯牵绳」来传声，而每一个可以见面的日子都变得无比珍贵，但却让人「害怕」。人们戴上口罩，拉开距离，相互疏离。
而在网络平台上，不乏有许多极度喜爱丰田彻也的书迷，在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他能够推出新的作品，他们甚至收集了有关丰田彻也的一切文章和报道，希望能多了解一些这位「神秘」的寡作漫画家。
但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丰田彻也。关于他的信息，我们所知甚少，他不画漫画的那些年去了哪里？他真的去工厂了么？他去工厂做了什么？我们全都不得而知。他就像是《暗流》中的悟一样，忽然之间断然消失，任凭谁也找不到他，他就那么决绝地和整个世界「失联」。
我们唯一能知道的——或者说猜测到的——是他喜欢音乐。他的短篇集《咖啡时间》，很多篇的题目都是取自某位音乐人的同名歌曲，而《暗流》的封面设计和标题，同样也致敬了一张同名专辑，在专辑的封面上，一个女子身着长裙，在水中沉浮，和漫画封面上的叶慧如出一辙。再比如，他还在众筹平台上支持一本法语漫画的引进，而这部漫画则是关于一群希腊音乐家的故事，他发帖说自己每天都会听他们的专辑，甚至还画了一副漫画中主角的速写。
至于其他的，我们则全然不知。所以，当漫编室推出丰田彻也的这套书的时候，国内很多漫迷对这个名字还是相当陌生的。不过，好在漫编室还是坚持将其引进，并且是以极高的印刷品质和规格将其引进——当然，美中不足的是，引进版中出现了几处相对低级的排版失误和错字，希望能在二刷的时候予以订正。
除此之外，简中版堪称「完美」。甚至就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丰田彻也也在看到简中版之后特地发来邮件——「非常感谢出版中文版。这是至今问世的版本中印刷最漂亮的（甚至比日版），让我非常吃惊。线条的细腻感也被清晰地表现出来，让我觉得自己的画也更好看了。真的非常感谢。感谢漫编室工作人员细致的工作。」
而把时间往前推5年，当漫编室头一次找到他的时候，他对中文版的开型、设计、印刷都并不关心，只是单纯地表示，希望「能早点拿到版税」，他之前还说，「那时我非常缺钱，抱着原稿想着能卖给谁」，这些话听起来让人不免觉得，他似乎只是一个把漫画创作当做谋生工具的创作者，但他笔下的故事所表达的出的那些细腻的情感，人物们的生活状态和处世哲学，又完全不像是出于一个单纯只将漫画当做谋生手段的创作者之手。
我们只能妄加推断，或许他有些难以表达和倾诉的故事吧，漫画之外的故事往往比漫画本身还要引人关注，但真相究竟如何，我们不得而知。所以我说，他应该也是有自己的暗流要跨越吧。
